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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网上文学漫谈

1999-05-19 来源:光明日报 唐散宜 我有话说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这是古代文人对一位同僚的沉痛问话,今天,却成为虚拟世界中自由创作的生动写照。

不过,新生事物总是会引来疑虑的眼光。陈洁惠《网上文学原生态》一文就说:“网上‘自由作家群’的作品总体质量并不高,多数只是些关于玩电脑的感受和关于个人情感生活的小散文等”;即使有个别的“纯文学”作品,在网上也是没人看的。

笔者的网络资历,应当说是足够老的。六年前,海外建立英特网上第一个中文讨论组(USENET,alt.chinese.text,简称ACT)时,我就已经挂在网上了。在这里,我愿以一个老网人的身份,探讨一下网上文学的成绩与尚待努力之处。

陈洁惠的文章强调“纯文学”,我们先谈谈“纯文学”的定义。按现在国内报刊上的通常用法,所谓“纯文学”,指的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模仿“新译文”(特别是模仿法国“新小说”的译文)的“先锋派”作家作品。这种东西,就算将来会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但在时下,恕我直言,不要说在网上,在网下也是没有多少人读的。何况这样的“纯文学”作品,也不适合在线阅读的形式。

当今的时代是影视时代。西方“纯文学”作家有意要创造一种完全不同于影视的艺术体验,他们的散文体小说,往往有十来个散漫的开端,到最后才绞接在一起,再加上许多横溢出去的评论,使得电影电视很难处理。同时,也使习惯于影视直观的年轻人和习惯于传统的小说故事的成年人都觉得难以阅读。所谓的法国“新小说”,在法国流行后的一大“成就”,是二十多年内没有一本书能爬上英美图书市场的流行榜。

这当然不是说法国“新小说”就一无是处。比如刚得了美国图书评论奖的短篇小说集《好女之爱》(TheLoveofaGoodWoman),就可以看出有法国“新小说”的影响。但是爱丽丝·毛罗(AliceMunro)的故事本身也写得很棒,今年以来,已经高居流行榜几个月了。

现在,假设《好女之爱》被搬上网……

就讲被用作书名的那个故事。一个被称为“天使”的女护士,专门照顾垂死的病人。她正在照料的女病人,临死前告诉她一个秘密:自己的丈夫杀死了镇上的眼科医生。病人死后,女护士决定按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件事。她将邀请那位丈夫——也是她中学里爱恋过的同学——去河里划船,告诉他自己不会游泳,然后问他杀人的事。如果他认罪并向警察自首,女护士愿在狱外等他一辈子。如果他杀人灭口把女护士打下水,她相信他将永远被懊悔折磨,这将是上帝的更重的惩罚。但在一起出门去划船之前,女护士突然意识到病人临死前的“透露”完全可能是编造的,别人都“知道”眼科医生是溺死的,为什么她就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并和自己的中学甜心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呢?故事就此结束。

很多作家的小说,读完了让人舒口气:嚯,总算写完了。但看这样的故事,你总想知道那男的到底杀了人没有,于是要从头再看医生的尸首是怎样发现的,跟病人讲的话比较,核对细节,才能得出自己的结论。读完故事,思考才开始。作者看似漫不经心地从几个“入口”堆积了一批细节,然后突然挥手隐退,迫使读者捡起这些细节,重构整个故事,在重构中体验作者的匠心并挖掘人物——特别是女性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这样的故事,读时有智力受到挑战的愉悦,读后有感情得到清理的澄静,顺便再祝贺自己一把:没爱过值得爱的女人,你还真读不懂啊!

可惜网络的阅读形式,并不适合于前后翻检地反复思考,特别是在传载速度比较慢的时候。这样的作品,不但影视很难处理,网络同样很难处理。

爱丽丝·毛罗是出一本书就要得一个国际知名文学奖的大师,我们现在还不能要求中文网络作者写出《好女之爱》这样既前卫又畅销的作品。即使专业作家里,又有几个能达到这一水准?但是,如果我们不那么专注于所谓的“纯文学”,而是在比较传统的意义上看待网上的文学作品,就会发现网络其实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很多人在那里已经大有作为。

国内的网站,从海外接过去,速度太慢,本人去得不多,不够了解。下面主要谈海外的中文网络文学创作。

本文的篇幅不允许我大段大段地引用他们的文字,首先还是让我们看看来自中国大陆的网络作者的素质。不错,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学理工的,似乎与文学没有多少缘分。但是这些人在中学时代几乎都是拔尖的高才生,考大学“指哪打哪”,考理工并不意味着他们文科就不行。笔者有位学物理的师弟,他的中文系妻子的毕业论文就是他写的。何况网络作者中科班出身读文科的并不少。

理工科的学生,读学位时拿助教工资,毕业后找个年薪数万的高科技工作,或许不发财,但至少有房有车,过着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他们所写的东西,基调就要积极得多,更贴近留学生活的主流,往往也更全面地反映了国外生活的众生相。

这是海外中文网络作者的素质和优势,那么他们的实际成绩如何?我想,指出一条就够了:已经有很多作品,是先贴在网上,然后才登上印刷版文学杂志的。例如,图雅的小说《小野太郎的月光》和《寻龙记》在台湾得到主要大报的文学奖;滴多的中篇小说《心有别趣》发表在去年第6期的《小说界》;马兰的小说《大善人俱乐部》登在《漓江》停刊前的最后一期;祥子有多首诗发表在《花城》去年第6期;啸尘的散文连续发表在《华声月报》;曾晓文的小说《网人》在台湾获得了《联合报》小说奖,里面的中心部分——真实生活中的男女对手是夜夜在网络上匿名闲聊的亲密朋友——也为去年圣诞节前广受瞩目的贺岁片《电子情书》所采用。另外,据我所知,还有一些作品已被国内文学杂志接受,将在今年陆续刊出。

一些有远见的出版社已经出版了或正在编辑网上文集。中国社会出版社的“当代留学生文丛”,在去年和今年分别出版了散文集《在美国的一种成长》和小说集《美利坚的天空下》,销售良好。

海外中文网络作者中,还有一部分“小留学生”,他们从小就来到西方,对所在社会的体验,又要胜过那些大学毕业后才出国读研究生的。例如,其小说《一夜情》被选入《美利坚的天空下》的伊可,颇有香港作家亦舒的笔意,善于描写都市中的白领女子。伊可诗也写得好,延伸至她的小说语言,看似浅白却深有话外之致,往往以富有象征意味的细节,映照出深刻的生活内涵。她在短篇小说《结婚》里写一个女孩准备婚礼:“裙摆一定要长要漂亮,因为行礼的时候,别人在背后看到的只有裙摆。尤其如果主婚人喋喋不休的话,参加婚礼的人可能就只对裙摆留下印象了。”当主婚的牧师在讲解婚姻的意义时,宾客都嫌他口罗嗦,看着新娘的裙摆解闷。一片裙摆,就指明了婚姻在现代人心里的低落地位。

上面谈的主要是小说,其实,网上文学中数量最多的是散文。这就又要说到理工科的好处了。《中国青年报》曾有文章说:“写散文必须要有学问功底。以散文传统最发达的法国为例,他们认定的经典散文家基本上都是博学之辈,而且未必以创作为主业。……因此,散文创作很可能会走向专业化道路,而不是职业化道路。也就是说,如果你说‘我是写散文的’,那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你说‘我是搞天体物理的,业余时间写点散文’,那一定不可小视,因为你有某种学问的功底,跟别人不一样。”科技专家写散文,在印刷报刊或许是特例,但在海外的中文网络却是通例。

尽管有这样的成绩,不可否认,很不幸的是缺乏网络经验的人,很难穿过网上山堆海积般的字障文碍,找到有信息、有深度、有文学修养的值得一读的作品。网上缺乏控制的无政府状态,很容易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因为制造劣币太容易了,花的成本太低了。抽出小学作文本,抄篇拣到钱包交了公的一件好事,别人也不能阻止你贴上网。很多论坛确实是劣币泛滥成灾,谁有那么多工夫在无数劣币中搜寻个别良币?

网上阅读还有个编排格式的问题。自由发表也意味着自由地以任何格式发表,不管这格式对于读者是多么地不方便。比如有的人贴文章不断行,每一段是一条长行,在“网景”中看时,要按着鼠标无限期向右移动。如果格式乱七八糟,让人读起来不畅快,即使内容对胃口,很多读者还是要说“拜拜”。

要使阅读网络文学成为一种更愉快的经历,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电子刊物。志愿编辑们的辛勤劳动,一是汇集了优秀的文章,二是转换成了养眼的格式,让人读起来,省时又进补。有名望的网络作者也更愿意把他们的文章交给有名望的网络刊物。陈洁惠文章里介绍的几个网站之外,如果你想看不那么“纯文学”的、更有生活气息的作品,可以试试1997年3月2日创刊的《国风》:

http://www.GuoFeng.aan.net/

毋庸讳言,作为业余写手,网络作者的文字尚不那么老练,艺术上往往还比较粗糙。就举小说的例子。现在基本上还是上一世纪的传统写法,围绕着一两个男女主角编故事。叙述速度常常显得太快。在结构上只有主干,缺乏旁枝,也缺乏更广阔的社会内容的花花叶叶。明明是亲身经历的很真实的故事,由于忽略了细部的场景刻画,反让人觉得是编造。在这方面,网络作者确实还要向文学大家和名家多多学习,继续提高自己的水平。

比如,说到要办什么事,主角穿上衣服就出去了。这类简略粗疏的笔法显然与名作差距很大。像托尔斯泰那样,《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渥伦斯基摸摸自己的小腿(不算戴帽子,穿靴子是从前贵族男性打扮出门的最后一步):很结实啊,皮肤很光滑啊,肌肉伸缩很有力啊。然后他心情很好地出去会情人。小腿在这里成了与“灵”相对的“肉”的象征,从这样的习惯动作里写出了男人对待爱情的肉欲心理。或者,像写过几本畅销书的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刘福莲那样,写一个男人去诊所检查性功能,找到了地方,不是急急地走进去,而是仍然坐在车里,摸出报纸,对着广告核对诊所那块小小的招牌。再写几笔那广告旁边又是些什么广告。男人的犹豫不决的心情,他感到的屈辱,没有明写的在纸上游移的目光,同时有机地结合进来的社会内容——那些别的广告,都在这个细节里写出来了。网上文学中,还很少发现如此细腻的笔触。

但是,我们千万不能小看未经深度加工的网上文学“原生态”。中国文学史一再表明,民间的“原生态”是新的文学形式兴起的前奏和基础。诗、词、曲和话本等,都是先在民间流传,然后才被文人袭用,并经文人之手,改造提炼为比较精致比较高雅的形式。就拿宋词来说,要先有了唐末的鄙俗的敦煌曲子词,先有了五代的“南国婵娟,笑唱莲舟之引”(改欧阳炯《花间集》序之句),然后才有北宋苏东坡的以诗入词,才有南宋辛稼轩的经史子集拉杂缀用。谁知道网络作者会给文学带来怎样的冲击呢?他们的“即时即景化”的特点,不正和现在英美的小说与新闻报道合流的趋势暗合吗?其实又何止是英美,写了《百年孤独》的诺贝尔桂冠作家马尔克斯,最近还买了哥伦比亚的一家报社,宣布重操记者旧业呢。

网络作者固然应该提高写作水平,但是,网上文学大可不必向那种“纯”的方向发展。毕竟,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民间创作,而民间创作自有它的特色。文化大革命中,有位朋友上山下乡,那时他已经偷偷读过了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禁书”,在同时代人里,要算是说话很优雅的。但听到没有念过几天书的山妹子低头说一句,“哥啊,见到你我奶子痛哩”,心中却被震得七荤八素。民间创作,要的就是这种泼辣辣的野趣。

英特网的建造和推广,使成千上万的人虽然丢掉了笔却拿起了键盘,他们写电子邮件,写讨论组帖子,写聊天室瞬时“对话”,也为电子刊物写稿件。有人评论说:英特网使后工业时代被媒体笼罩的人们重新发现了通过写作而表达自己的乐趣。

人都是喜欢表达自己的。但愿这种网上的文字表达是自发的,力求优美,但决不因此晦涩或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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